余宛如的國會第一年:我就是要去衝撞,這個社會不說的歧視
文:黃筱歡
「是不是什麼事,都要求完美?」「媒體上的余宛如,是妳想要呈現給大眾的樣子嗎?」列給余宛如的訪綱上,有這樣的兩個問題,想問眼前一襲深藍色套裝,看起來像是隨時要去院會戰鬥的女人。
中午一點,余宛如在法案審查的中場休息時間,在她辦公室裡短暫地接受我們的採訪。採訪之前她也沒閒著,一手捧著便當,一邊正在讀法案資料,看我們走進來,她笑著道歉,說自己等等還要到樓下的院會去繼續開會。
余宛如說話速度很快,講到自己熟悉的新創、社會企業,更是左引一個國內法規、右舉一個國外案例,聽她說話,就像讀一篇專欄,那般的嚴謹。
有著學者般的性格,她說在立法院,自己必須隨時準備好論述去說服人。和印象中的政治人物不同,連拍桌,也是她在當立委之後才學會,非常時刻的溝通手段。
「這是我的法案,你不要來擋。」邊說邊警告性的舉起手,余宛如模仿在國會裡需要武裝起來的模樣。於在意的法案之前,她像是母豹在守護自己小豹。
立法院第一堂課:再不甘,都要學會妥協
大學畢業後做了兩年的國會助理,余宛如說自己原來沒有太大的政治野心,會進立法院其實很簡單,只是覺得有機會到國會看看、了解政治如何運作,這樣也好。不過當時常常工作到兩三點,一早七八點又要寫好新聞稿,做了兩年後心力交瘁,不想再待在立法院,於是她暫時轉換跑道,去一家澳洲有機保養品公司做行銷經理。後來經歷了創業、結婚、還跑到英國念書,沒想到繞了一圈後,2016年她又回到了立法院。
「我記得剛進來立法院的時候,有個前輩跟我講說,『宛如,在立法院只有妥協,妳要學會。』」
余宛如說,進立法院一年了,現在回想起來很有感觸。她說法案的推動很辛苦,很可能花了三個月,開了無數次的公聽會起草法案,拜託好多人連署,但都排不進委員會討論,或是提的法案都遭否決、一條也沒有通過,這是最壞的狀況。
「大家都知道,政治風向是往哪裡吹。社會輿論性高的法案,很快就會被排上討論,而一些專業的、財經的法案,卻很容易被擋下來。」政治是體現民意的,但民意的趨向也是現實的,提到最近「防狼師條款」(補教業者必須使用本名)很快就三讀通過,余宛如認同之餘,還是帶著一點點的失落。
身為財經立委,余宛如說她對台灣的產業發展有很高的期待,想鬆綁法規對創投的限制,把國外的金融、新創模式帶到台灣。而業界也有很多聲音,大家都想要快速改革,向她的辦公室許了很多的願。
不過她也說,自己的資歷菜、推動的法案又新,提了常常被擋,甚至還有委員對著她說,「妳這個法案,再放兩年都不嫌慢。」
在意的事卻進展得很慢,她顯得有些落寞。而對這樣一個想要盡善盡美的人來說,最困難的,應該是學會和自己妥協。
「我覺得最難的是說,妳不可能拿到100分(拿到全部),所以在這樣的過程中,妳要取捨,拿到妳覺得最重要、最核心的東西。比如在院會,委員對妳的法案有很多意見的時候,那妳就要先思考,我提的法案條文中,有哪些是一定要爭取到的?哪些是對新創最有幫助的?可以用什麼方式換到?」
在國會叢林裡奮戰了一年,她說:「不要期待等到100分再去做,因為不會有100分。先讓它有,讓它去做,往前一步就值得鼓勵了。但我們要一直往前,要一直拚一直拚,好像有很多扇門,要一直去打開。」
我就是要去衝撞,社會上四處隱藏的歧視
排行老么的余宛如,說自己沒有「老大性格」、不會跑去當頭,不過如果有一件事情是非要她出來,而這件事是對社會有意義的話,那她就當仁不讓。
沒看她哭過,余宛如的助理形容她特別有正義感,認為是正確的事,就會攬到身上去。
2016年,新科立委就任的第一天,余宛如帶著六個月大的兒子到立法院報到,被國會以違反議場規則攔了下來。她提案修正立院議場規則,爭取立法委員可以帶三歲以下的孩子進入議場工作,當時引起許多媒體報導,有人批評她「作秀」,甚至有人表示「選立委不是給你爽的」。
「我當時被罵得很慘,超慘的」,她笑著說,「我原本以為自己做公平貿易心志已經被訓練得很強壯了,但當因為一個政策,妳覺得是對的方向,卻被罵到臭頭的時候,其實心情還是很差的。」
習慣在閱讀裡尋找共鳴的她,特別提到瑞典女作家凱特林.馬歇爾(Katrine Marçal )的《誰替亞當斯密做晚飯》,她說經濟學家亞當.斯密(Adam Smith)在學術研究上備受尊崇,不過她想問,生活中誰來替他煮晚餐?誰替他帶小孩?她說亞當.斯密能專心寫作、每天能吃到晚餐,是他母親終其一生為他打理家務。一直以來,女性為家庭付出的勞動,都被社會理所當然的隱形了。余宛如說,育兒婦女的工作問題、還有職場環境對親子的不友善,卻沒有人敢談、敢碰,好像禁忌一樣。
問她如果還能再來一次,會不會嘗試比較溫和的方式倡議?余宛如想了很久,最後說,「我就是要去戳破社會上四處隱藏的歧視。」
「我可以去托兒所的招生記者會剪綵、隔空對政府喊話,但誰會看到問題?我就是要去衝撞,挑戰這個社會對這件事的看法,點出這個社會存在的,沒有說出口的不平等。」
轉眼風波過了一年,立法院不遠處的鎮江街上,也第一次有了讓職員可以托育的托嬰中心,但網路上曾經的耳語,罵她自肥的、立委就是給自己蓋的聲音,即使過去了,餘音仍舊如影隨形。採訪時,她不時要求「這個我們聊聊就好,不用寫進文章裡了吧」,原來強悍如她,看起來是那樣完美、那樣的無懈可擊,可卻在面對民意時,讓我看見一瞬的脆弱。
法案以前,她甘願作一個「小妹」
「當立法委員,妳要知道自己永遠是孤獨的一個人。」訪談間,余宛如忽然這樣說。
問她所指的孤獨是什麼?余宛如說,在立法院裡大家忙自己的議題就快忙死了,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議題很重要,每個議題又有一定的專業度,如何找到協力推動法案的夥伴、如何引起國會裡的共鳴,就很重要。
研究所的訓練,讓她帶著人類學家的眼睛,去觀察立法院這片「田野」。立法院處處潛藏著政治角力,立委們又各有各的政治目的,每一場的議事攻防,就像是權力遊戲,她說妳要先知道遊戲怎麼玩。
在立法院,法案要通過,很需要盟友的支持。於是她開始用群組分享自己去參加的活動,壓低姿態說「小妹最近去參加某個新創活動,這樣的活動很棒」,將自己關心的議題,偷偷置入其他委員的生活之中。不管他們看或不看,她說,至少有看到的人,會慢慢地開始注意到這些事。
訪談到一半,聽到助理的敲門聲,余宛如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,那樣的全神戒備。「不好意思,這是我的法案,我不能遲到。」滿帶著歉意,她帶著一疊資料和來不及吃完的便當匆匆離開。我們隔著螢幕看她進入議場,在清一色是男性的委員會裡,她顯得突出,但也格外堅定。
稍晚,在余宛如的臉書看到委員會的開會結果,在文章的最上頭,她下了這樣一句話「賀同婚前進一步,憂新創還缺一步」。
當天正好是大法官同婚釋憲結果公布的日子,各家媒體、臉書、甚至是外媒,挺同婚的、反對同婚的,都在關注這個議題,而若不是因為採訪,我也不知道同一天下午,攸關台灣產業轉型的「產業創新條例」也審查完畢,二讀出了委員會。同樣都是在推動法案,在討論風浪上的,和不在風頭上的,所受到的差別待遇,冷暖自知。
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偉人,從來沒有想要成為大人物。我覺得自己被放在這個位子上,就要很努力地去做這件事,就是這樣子而已。」採訪結束前,余宛如這樣的形容自己。
核稿編輯:楊之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