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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大海面前,沒有誰比較「高尚」——專訪島人海洋文化工作室

文:羊正鈺

「我很喜歡『海』這個字,旁邊就是水,然後上面一個人、下面一個母,海洋就像是人的母親,不管是什麼流到海裡它都選擇包容,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,不管是垃圾還是污水,就像母親,也是不管我們做什麼都是默默承受一切....」

說話的,是76年次的蘇淮,黝黑的皮膚,爽朗的笑容。四面環海的台灣,對他來說有著如此深刻的感情。

他旁邊的女孩,是79年次的陳芃諭,一樣擁有著健康的膚色,芃諭說起話來雖然沒有蘇淮哪種強大的感染力,但是卻有另一種溫柔的力量,似乎更能演繹大海包容的那一面。

2015年蘇淮和芃諭澳洲打工度假回來後,成立了「島人海洋文化工作室」,希望透過文字、影像、潛水課程讓人們與海的距離更親近。起因只是因為,他們在旅行時,常遇到同樣來自台灣的背包客盛讚大堡礁,卻不知道台灣的珊瑚礁有多美。

「在小琉球,下水一個小時看到的海龜數量,可能比我在澎湖五年看到的還要多。這不但是台灣唯一,也是世界上非常少數可以這麼容易近距離、密集的親近海龜的地方。」他們還利用「臉部辨識法」辨認每一隻不同的海龜,並將牠們的習性撰寫成故事分享給大家。

島人,也是從旱鴨子開始

但你可能很難想像,現在同時也是專業潛水教練的蘇淮,當年只是個旱鴨子。

蘇淮回想起大學的時候,第一次跟朋友去墾丁浮淺,把他嚇死了,完全不敢把臉泡到水裡面去,只敢死命抓著前面的浮板,「很多同伴會游泳的都各自游走了,只有我完全不敢動。那時候,我前面有一個女生,她也不太會游泳,她忽然拍我,我想說怎麼了?看到她的表情很掙扎好像身體不舒服,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,沒想到下一秒她就直接吐在我前面,看著嘔吐物往我漂過來,我竟突然轉身游走。」

蘇淮說,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在水裡移動,就是那麼突然的就會了。

後來暑假結束,他為了不再丟臉,馬上去選修了游泳課。課堂中他看到有一個同學常常私下指點大家,後來蘇淮發現原來那個同學是救生員,於是他就決定以此為目標,也去報名了救生員課程。

一切就那麼順利?蘇淮笑著說當然沒有,「我還是不斷在掙扎,游個25公尺也喘到不行,整個訓練都在吃水中度過。」

蘇淮強調,即便是現在,自己也沒有很會游泳,「雖然我考到救生員,但是我是從一個旱鴨子開始,所以我也沒有游的很快、很遠,也沒有很標準,但至少我已經不太會害怕了。」

他說,重點其實是,你在水裡會不會害怕,「會玩水比會游泳還重要!」

芃諭提到,他們每次問想來學潛水的客人「會不會游泳?」幾乎大多數的人都會反問說「可是我不太會換氣....」他們就會進一步去追問,問客人在水裡面感覺舒適嗎?到一個踩不到底的地方會不會緊張到快要中風?如果這些都沒問題,那表示「水性」是OK的。

「你在水裡是自在的,比你可以一口氣游二十公尺還重要。」他們覺得會不會換氣根本沒差,重點是你怕不怕水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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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hoto Credit: 蘇淮

芃諭認為,「玩水」這件事,是幾乎所有的家長、或是老師最害怕的事情,大家都會怕出事。「在小琉球的學生如果要上游泳課,還必須要坐船到高雄,到台灣的游泳池裡面上游泳課。但是明明小琉球周邊都是海,也有一些廢棄的漁港就像游泳池一樣,但就是不敢讓孩子去....」

解嚴後的海洋保育,緩不濟急

雖然1987年台灣解嚴,但海岸線卻沒跟著解禁,政府還是用「禁止」與「管制」的思維看待海岸線。所以在台灣,只要講到海邊,就會覺得很危險,政府最簡單的方式,就是讓大家不要從事這些活動。當政府不希望人們從事這些活動,自然也就不會重視這一塊的發展,在研究或是制定政策的時候也不會考慮到這是一個產業、有很多不同的面向是需要關心或是考慮的。

走出海洋戒嚴心態:對生活周遭的海洋都不了解,更別談國家怎麼發展了

曾經在澳洲打工旅遊的兩個人,跟我分享了他們最印象深刻的就是,他們在每一個遊客中心,都可以拿到一本Fishing Guide。

「上面告訴我們這個海域有哪些魚,你可以捕的季節是什麼?Fishing Guide也會附上一把尺,就是提醒你,每一頁介紹的每一種魚要多大你才可以捕,小於的就是不行,會有很嚴格的罰款什麼的。」

芃諭說,到每個地方的Fishing Guide也都不太一樣,那都是當我們有對海域做過非常完整的基礎調查之後,才可能會知道,什麼樣的物種的族群量是已經瀕危了,不適合捕殺,或是某個物種應該要長到多大才適合捕,然後不會影響到族群量和整個生態。

蘇淮也強調,重點是整體的規劃,「比如說澳洲分區會分得很細,這一區你可以浮潛、潛水但是不能捕魚,然後另一區什麼漁法可以用、什麼漁法不能用,或是某一區什麼季節才可以來,哪一區只有做研究才能進去,規劃的非常清楚,分區後就是嚴格執行,違法就是罰很重。」

其實,台灣也不是沒有,像是小琉球、墾丁也都有分區,「但是就是沒有嚴格執行,不然就是抓到罰的錢也不痛不癢,那誰會怕?」

我想起去年夏天自己到綠島學潛水,回來隔天就爆出保育類的龍王鯛被民宿業者捕殺的消息,過去成群的燕魚也快被抓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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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群的燕魚在綠島已不復見|Photo Credit:Christian Gloor@Flickr CC BY 2.0

蘇淮嘆口氣說,「那都是在保育區裡發生的事啊,但是就是沒有人當一回事。台灣跟澳洲的條件不太一樣,澳洲政府可以強致執行,台灣政府可能沒有意識到嚴重性。在台灣,等政府太慢了....不如我們自己開始做。」

漁業和觀光,沒有誰比較高尚

不過這幾年,台灣的水上活動盛行,各種潛水、衝浪、獨木舟等休閒產業都越來越發達,開始很常聽到的聲音反而是:

「潛水的觀光客就是想要在海裡看很多的魚,所以自然覺得如果漁民都把魚捕完了,我就看不到了。或是說,這條魚留下來可以賺很多很多的觀光財,但是漁民捕起來就只能賣一次,覺得台灣人很沒有遠見之類的....。」

芃諭卻選擇換了另一個角度解讀,「但是,賺的那些觀光財,也不是進到漁民的口袋啊!漁民當然還是得去捕魚,不然他們要怎麼生活?在不同意見彼此溝通的聲量上,漁民又是相對弱勢的,他們哪有時間在網路上發言?也不太會有什麼網紅、意見領袖幫他們發聲。」

2006年,小琉球逐步禁止使用刺網,2013年全面禁止3海浬內海域進行刺網漁業,這些當然對於整體生態來說是好的,但是對當地漁民來說,生計就多少會受到影響、生活也越來越困難。

蘇淮忍不住直言,「潛水其實也沒有比較高尚啊!」

他認為觀光也不見得就對環境比較好,人們不該只會指責漁民為了生計不顧生態。

「像是太多人下去,對海洋生態也不是好事,很多初學者在海裡也多半會破壞珊瑚礁啊什麼的。再者,一個觀光客來到小琉球,就算他沒有潛水,光是在民宿所製造出來的排泄物最後也都是排到海水裡,所有的製造的垃圾也都是留在島上,觀光客真的沒有比漁民高尚,對地方的影響其實也是很大的。」

再加上,因為從2015年就開始常駐小琉球,蘇淮和芃諭也對漁民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和同理。

「這些漁民,其實真的是台灣的寶,他們一輩子就奉獻在海上,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海洋,所以有時候我們真的不該只會批評、禁止他們什麼,如果可以不捕魚他們也不想啊,大多數的漁民都不希望下一代繼續捕魚,你只要出海過一次就會知道,如果有別的工作沒有人會想當漁民。」

我想,關於漁業和觀光,要保育還是開發的論戰,在台灣的各個角落,都還需要繼續討論下去。

「我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!」在採訪過程中,不管談到什麼議題,蘇淮最常說的就是這一句話。

或許,這正是為什麼蘇淮如此不同。他對現況永遠不滿足,但卻還是像大海一樣謙卑、包容。「如果你有機會到海裡面,就會知道自己有多渺小。其實,我們什麼都不是。」

「我們對大海的了解真的太少了,有太多的想像空間,得多一點勇氣去探索,成為自己想要看見的改變。」而芃諭也不遑多讓,繼續顛覆著我們對一個台北長大的女孩的想像。

核稿編輯:李牧宜